海娜像煙一樣穿行在無人的逼仄的石板巷。

    軍城聖卡洛斯,80%以上的居民都是駐紮在此的軍人,沒有土著,沒有奴隸,連少數貴人選擇的僕役也是正經的白人,破產的、犯過罪的、生活不如意的、被家人出售或拋棄的,林林總總。

    人們來此的原因不是工作就是掏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既不會有社交的意願,也缺乏享樂的空餘。

    這大概能為城裏的人帶來安全感。

    但也正因如此,這裏始終缺乏生活的氣息。明明天色算不上晚,街巷上卻不見了人影。

    海娜很喜歡這種宵禁似的環境。

    夜深人靜,四野無人,她可以放開手腳肆意奔跑,絲毫不用擔心路人的驚呼會把她從潛藏的陰影當中拽出來。

    這是最好的。

    海娜飛也似跑着,在夜色下追蹤着散落在各處的陰暗和影子。一切有實的東西對她來說都是通路,無論是石巷、檐廊、牆壁、雜物,還是院子中栽種的樹木,臨街陽台上張掛的繩索……

    黑色的罩衣迎着風展開巨大的衣擺,像一團貼地而行的烏雲,只一會就無聲息地飄蕩到教堂鐘樓的尖塔正下。

    塔身上唯一的門打開着,門邊頹倒着一個神父,坐倒在血泊中。

    他張着嘴,睜着眼,灰色的眸子無神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咽喉處有一道巨大的傷口,已經流盡了血,暗紅色翻卷的肉隱隱能辨出內藏的枝節。

    海娜貼着屍體靠牆站定,軟底的皮靴離血泊只有不到一拳的距離,側耳傾聽門內和鐘樓上的聲音。

    她並不去看那具近在咫尺的屍體,因為需要關注的細節在飛身接近的時候都已經看清了,神父遇害的細節並不難猜。

    更何況一個不認識的上帝信徒的死活和她並沒有多少關係,她只需要確定一件事,那就是鐘樓上的槍手是不是還在原地。

    等了四分多鐘,第三輪槍聲如約響起,緩慢,堅定,乾脆,透露出射手強大的自信和輕鬆的狀態。

    射擊的間隔很穩定。

    不是那種毫無靈氣的死板的固定,槍手的每一槍都緊壓在別墅的反擊上,雖然沒有打斷別墅的槍聲,但海娜明顯聽出了別墅那頭的失措和慌亂。

    找到你了……

    海娜摘下兜帽,目視着鐘樓上行將消散的輕煙,腳尖一點,鑽進尖塔。

    ……

    又一次射空第三把槍,納西恩靠着鐘樓的壁坐下來。

    他從子彈袋中掏出紙殼彈,咬開紙殼,把預裝的火藥倒進肯塔基細長的槍管,接着又掏出單獨的鉛丸,塞進槍膛,抽出通條向內壓實。

    美國人造出來的肯塔基是這個世界上最遠也最準的槍。

    手持着這把槍,頂級的獵兵可以實現300米以上距離的刺殺,就連普通的優秀槍手也可以把自己的有效射程延伸到100米開外。

    這個數據放在這個時代很有些匪夷所思。

    因為就主流的步槍數據而言,老邁的褐貝斯即便理論射程也只有300米,新銳的查爾維爾遠一些,理論380米,但二者的有效射程是一樣的,都只有30米。

    肯塔基的槍管比褐貝斯和查爾維爾都要長,理論射程450米,測試有效射程80米,這都是這條細長槍管中所暗藏的如工藝品般精美的手工膛線的功勞。

    但即便如此,肯塔基依舊是一件冷門的武器,不僅其他國家的人鮮少用它,連發明它的美國人,實際配裝的數量都很稀少。

    前裝燧發槍發展到現在,預裝的紙殼子彈早已是提升射速的標配。

    其他槍的預裝子彈都是把火藥和鉛彈裝在一起,只要撕開,倒藥,用通條壓實,槍械就做好了擊發的準備,訓練有素的槍手們輕易就可以做到30秒甚至20秒一輪。

    但肯塔基不行。


    成也膛線,敗也膛線,膛線導致肯塔基的槍管失去了前裝槍賴以為生的氣密性。

    正常裝填的模式下,火藥引燃的動能順着膛線被大量溢散,剩下的力量連把鉛彈推出槍膛都屬勉強,更別說用它實現超距離刺殺式的襲擊。

    所以肯塔基的鉛彈是特殊的。

    外層裏蠟、包紙或布,更多的是直接用比槍管口徑略大的大鉛丸,用通條旋轉着擠進去,和擊發藥壓實。

    說白了,就是絞盡腦汁,在裝彈過程中加工出自帶旋紋,且與槍膛本身膛線完美契合的彈丸。

    這種反人類的裝彈設計直接毀掉了這把完美的槍。

    皮爾斯不喜歡肯塔基,因為他人小手短力氣有限,每裝一次彈需要5分鐘,假如是在搖晃的大海上,還要額外承受超過50%的啞火率。

    納西恩則很喜歡肯塔基,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牌獵兵,他可以把每把槍的裝彈時間壓縮到一分半鐘,就算是身處於大海,因為彈藥過度變形而造成的啞火也不會超過20%。

    當然,在海上使用肯塔基的機會很有限。

    戰船在接舷或抵近的狀態下,獵兵和目標的距離很少超過100米。對於他們來說,裝填快速的普通步槍能發揮更大的價值,也比幾分鐘一槍的肯塔基更具威懾效果。

    獵兵是無敵的。

    身為戰場的死神,獵兵們始終相信,能夠殺死獵兵的唯有獵兵。

    就像是今天的場面。

    在納西恩看來,正在別墅向自己射擊的那個槍手無疑是盡責的,盡責而警覺。

    但也僅止於如此而已。

    他威脅不了納西恩,350米的距離是納西恩保持準度的極限,對那個槍手來說則遠遠超出了極限。

    他的反擊是徒勞的,完全沒有命中的可能,反而因為在射擊過程中需要探頭,已經有兩次險些被納西恩射中。

    射中意味着死亡,這只是時間問題。

    納西恩百無聊賴地哼起歌,放下裝填完的那把槍,從手邊撿起第二把。

    他突然聽見了一道極細極微弱的木料磨擦聲,位置……來自塔下。

    納西恩怔了一下。

    鐘樓的塔尖與塔門僅有一條細長盤繞的木質樓梯連接,因為年久的關係,踩在上面確實會有尖澀的磨擦聲。

    但那種聲音比起剛才所聽到的應該要大得多,就像這條樓梯隨時會垮,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人聽漏過去。

    可剛才的聲音又是怎麼回事?

    貓?狗?老鼠?又或是……腳步特別輕盈的人?

    納西恩的表情變得慎重。他緩緩放下槍,在放槍的同時起身,從腰間抽出自己最信賴的槍刃,指扣扳機,護住胸前。

    他已經摒住了呼吸,腦海里反覆推敲着幻聽的可能。

    幻聽的可能性大於七成。

    聖卡洛斯的夜巷沒有行人,今晚的槍戰和動盪又讓沒睡的人老老實實自囚於室,連零星的走動都絕了蹤跡。

    這種情況下,派在東西南北的暗哨們肯定不會錯過接近鐘樓的人。

    而且這時候有誰能追蹤到鐘樓來呢?

    港務局上下的活人幾乎被團長殺光了,少數活着的也被壓在別墅內。

    碼頭上



0337 教會晚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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