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
奶白色的濃霧無邊無垠,能見度不足五米。對於一艘30米長,8米寬的大船來說,這個距離幾近於無。
洛林覺得自己像是鑽進了雲團,眼前除了霧,還是霧。
他們在哪?行進多遠?航向何方?
往日精準的方向感和距離感盡皆失效,在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硫磺味刺激下,連嗅覺也快要失去。
洛林能依賴的唯有羅盤,羅盤在告訴他,他們在偏南。
進入霧區,船便不由自主地開始偏南,洶湧的洋流執拗、頑固,不依着它轉舵,它就能把整艘船掀翻。
這裏的風也怪……
蝴蝶花號明明就在信風帶的邊沿,可這裏的風卻顯得散亂而飄忽。
布里根廷過於強的捕風能力反成了缺陷,吹動得船體左搖右晃,一刻不寧。
不得以,洛林只能降下所有的大帆。
橫帆、縱帆、捕風帆、艏斜帆,四張艏斜帆只餘下一張,接上控帆杆,由克倫親自掌帆,手動捕風。
蝴蝶花號幾乎只剩下洋流在推動。
可即便這樣,洛林依舊嫌船速太快,他決定冒險,要求滲漏艙暫緩排水。
他讓水手們在艙壁畫上紅、藍雙線,維持近半艙的注水量,從藍線開始排水,決不許水位抵達紅線。
這樣一來,蝴蝶花號光是注入的海水就達到140-160噸,伸手夠出炮門,輕易可以觸到海水。
沉舟的危險不言而喻,水手們開始向上帝禱告。
洛林沒有信仰可以祈禱……
他上一世的信仰這輩子還沒出生,這輩子的信仰就在海下,隨時歡迎每一個水手去熱情好客的諾歐通淹死。
這時候找尼奧爾德嘮嗑,他又不是瘋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或許是因為人在自救的時候腦子會格外活絡,洛林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他說做就做,讓水手們把熟悉海洋,並且善於掌舵的亞查林五花大綁到艏斜桅的尖上,臨時打造出一個人肉的船艏像。
亞查林哆嗦着,不情不願地做了蝴蝶花號的眼睛和嘴巴,整整二十個水手排成長條,從艏樓排到艉樓,成了他、克倫和洛林之間的聯繫紐帶。
直到這時,那種油鍋邊行走,磨盤上溜彎的恐懼感才從水手們心裏逐漸散盡。
走出霧區只是時間問題,只要羅盤沒有損壞,他們絕不會變成遊蕩在海上的……
「幽靈船!」亞查林突然一聲悽厲的慘叫,「左滿舵!滿舵!」
洛林想也不想就把舵輪打到底。
蝴蝶花號緩緩側轉,才轉不過15度,濃霧之中便無聲撕出一道船影,輕輕地撞在蝴蝶花號船艏側舷,只輕輕一磕就滑開去。
兩船舷貼着舷交擦而過,船殼與船殼擠壓磨擦,發出咔啦啦刺耳地響動。
洛林猛然間福至心靈:「拋索!接舷!」
說完,他卡住舵輪,撿起舷邊的纜繩直接跳了過去。
咔啦啦!
半朽的甲板發出連片細碎的爆響,洛林彎腰張手,一動不敢動,生怕過大的動作直接把甲板踩塌。
可水手們依舊沒有作出行動。
眼見兩船擦舷將終,輕盈的海娜從瞭望台上滑下來,帶着諾雅徑直躍舷。皮爾斯和克倫也丟掉手邊的工作,拋出纜繩、勾索,掛住船板。
水手們如夢方醒,纏纜、打結,終於又把兩條船綁回一處。
洛林長舒了口氣,把手上的纜繩丟給海娜,輕聲說:「把主桅系住,別系太緊……」
忙碌了將近半個小時,兩條船終於被緊緊鎖在了一起,洛林試着走動了一下,橡木的船板尚能支持,只是需要小心謹慎,尤其是接縫和茬口。
這是一艘雙桅的卡拉維爾船,長約20米,寬約6米,前後的拉丁帆是她與其他多桅船最大的區別。
從歷史看,卡拉維爾型是葡萄牙人的偉大設計,隨着葡萄牙海事的鼎盛風靡世界,也隨着這個小國墮入二流日漸消亡。
自從蓋侖船取代卡拉克船成為遠洋大船的首選,海面上已經很難再看到這種靈活,穩定卻缺乏爆發力的多桅帆船。
就如洛林腳下這艘。
腐黑的船板,碎裂的帆布,還有炮甲板上鏽跡斑斑的小口徑炮和零零星星慘白而絕望的屍骨無一不在告訴洛林,她是一艘百年甚至數百年歷史的老船。
船上自然見不到生靈。
活人,幽靈通通沒有,所過之處唯有咔啦啦啦細密而輕微的碎裂,一刻不停,宣告着大船壽命的終結。
這艘船已經不能用了,她的腐朽遠不止外在,連內核、龍骨一類的關鍵也沒能逃過歲月的折磨。
洛林就地取材修理船隻的念頭頓成泡影,只能抱着探索棺槨的念頭繼續深入。
他先和海娜、諾雅一起下到底艙,撬開底甲板,看到壓艙的黝黑卵石。
這說明這艘船不是海盜船,海盜船慣用劫來的金銀壓艙,而能在幾百年前用上這種大船的海盜,手上的金銀肯定不會少。
他們又進艉艙,由下至上查看艙室。
艙室中的東西大半腐朽,與化為白骨的主人朝夕而對,只有少數依舊完好
洛林找到了一架封存得異常完好的航海四分儀,這件古舊的星盤被包裏在油布和法蘭絨中間,雕花包金的銅柱上鐫着製作或使用者的名字。
【哈維.巴登】
「一個西班牙領航員……」洛林把艙室仔仔細細翻了個遍,瞭然說,「我想,我大致猜到他們為什麼會在這片不大的霧區迷航了。」
「為什麼?」
海娜對這種問題不怎麼上心,一邊問,一邊摘下牆上外型精美的水手刀。
只聽見咔噠一聲,她只抽出了柄,在鞘里留下了刃。
看到她鬱悶的樣子,洛林忍不住失笑出聲。
「這裏是領航員的艙室,可是卻沒有羅盤。」
「他們的羅盤呢?」
「或許是損壞了,也許是遺失了。總之他們在大霧裏失去了方向,被迫困在洋流當中,直到現在,成了幽靈。」
海娜丟掉手裏的爛刀:「他們為什麼不用四分儀?」
「現在就是白天。」洛林遺憾地指了指頭頂,「白天不見日,晚上不見星。這件測緯器之所以會被小心收起來,不是因為貴重,而是因為無奈。」
「也死得太……」
「船長!」諾雅驚喜的聲音從隔壁傳過來,突兀打斷海娜的話,「快過來!我發現了航海日記!」